廈門記憶：一張南普陀老照片與民國駐廈儒將童保暄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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圖1：南普陀舊照（陳亞元收藏）

閩海觀兵知公能將；

峴山墮淚為國悼材。

—— 陳炯明

“石荷”題刻，藏身于南普陀寺藏經(jīng)閣后。題刻人童保暄民國七年五月初六日的日記有這樣的記述：

……九時半同葉來青、陳汝舟游南普陀寺．離司令部里許，在五老山麓，規(guī)模宏遠，已歷久千余年。內(nèi)碑記甚多，如清平閩、平臺灣之役均有碑，而余大有鄭成公等，亦間見于他人碑記中。寺后層石嵯峨，花木蔥郁，風景絕佳，間有亭臺，摩崖較多，甚壯觀也。僧款待恭謹．并留午膳，蔬菜亦可口，余題“石荷”兩字，囑僧刻石，因僧贈一全山照片，遠望仿佛滿山碧荷也。

是日，童又題寫“華藏莊嚴”贈予寺廟，并賦詩《游南普陀寺》：

五老峰前寺，鷺江第一山。

鐘聲平海浪，石幛鎖禪關(guān)。

曲徑通穹宇，摩崖寄往還。

幾朝征戰(zhàn)績，都付一巖間。

圖2：“石荷”題刻（《廈門摩崖石刻》）

童保暄（也寫保喧、葆煊、葆萱等），字伯吹。這童保暄早年也是名熱血青年。辛亥武昌首義，童在浙江與革命黨人謀劃響應(yīng)。起義中被推為義軍臨時總司令，隨之出任浙江省臨時都督。起義成功后不二日，自感資歷太淺主動卸任，回鄉(xiāng)繼續(xù)革命。幾經(jīng)磨難，1917年童保暄升任浙江護國軍第一師師長。

民國初年，戰(zhàn)亂紛乘。最大的戰(zhàn)事之一是北方的北洋政府和南方廣州軍政府的“南北戰(zhàn)爭”。民國6年（1917），南北雙方在湖南開啟戰(zhàn)端，之后又謀劃在福建開辟第二戰(zhàn)場。南軍以陳炯明為粵軍總司令、方聲濤為滇軍總司令，分別移防汕頭及潮州。福建省長兼督軍李厚基以兵力單薄緊急向北京求援，請求“速派援師南下，以赴戎機”。段祺瑞政府遂命令浙江派兵增援。浙省督軍楊善德又命令童氏的第一師出征。兩省軍隊之后統(tǒng)一改稱“閩浙援粵軍”，李厚基任總司令，童保暄任副總司令，分兵三路繼續(xù)開演“閩粵戰(zhàn)爭”。

童保暄的軍隊是在1918年4月25日抵達廈門的。他在當天的日記中寫道：

上午九時，船抵廈碼。廈門風景絕佳，山奇禿。商碼在廈門島之南，中有小島泊<鼓>浪嶼，為各國人民寄居地，似租界者也。……查廈門為一小島，與金門島對峙、中有縣署，為思明縣，明末時唐王居廈門、金門兩島。后鄭成功起兵，臺灣、廈門尤為用兵之地。前清駐有水師提督，故島上古城壘甚多，現(xiàn)有炮臺數(shù)所。廈門鎮(zhèn)守使、廈門道尹均駐節(jié)其間。廈門離澎湖、臺灣甚近．臺民居廈門約三千戶，均日籍，臺民往<住>藉外人之勢生事，且多為不規(guī)則之營業(yè)，地方官亦無可奈何。聞泊<鼓>浪嶼年納稅金一元，尤為笑話，可見國弱無處不傷心也。夜駐營中。

幾天后，童作《軍次廈門有感》：

中流擊揖濟時艱，橫海南征過閩關(guān)。

吾氣未銷紅日里，退思尚在白云間。

珠江風雨狂尤昔，臺島旌旗色久殷。

舊恨新愁多少事，幾回按劍問天寰。

南普陀題刻后，童保暄即率軍由中路南下。5月22日赴漳州，5月30日抵平和，6月11日攻下廣州饒平，8月16日拿下潮安。眼看著節(jié)節(jié)勝利，孰料屬下的陳肇英部投向南軍，接著北方運來的軍械在廣東境內(nèi)被南軍截獲。士氣陡然消沉，童保暄不得已下令退卻，撤軍回了廈門。

就在童保暄進攻的同時，南軍另辟一路，陳炯明的軍隊繞過閩軍的右翼，連續(xù)攻占武平、永定、長汀、長汀、龍巖，以及永春、安溪、仙游等19個縣。9月初，南軍攻陷漳州城。一時間漳城大亂，“潰兵數(shù)十成群或入人家，藉搜查以施搶劫，或在沿途劫奪行旅，人民呼吁無門，怨聲載道。”（《申報》1918年9月10日）

漳州失陷，又傳聞陳炯明主力部隊一萬二千人已包圍廈門。廈門島上一片混亂，《申報》對此作了長篇報道：

廈地彈丸三十里，環(huán)海島嶼，人口繁多，華洋雜處，本非銃彈戰(zhàn)斗之區(qū)。且各國兵艦停泊江干，英國海軍今以守護租界，首先登岸架炮，以資防衛(wèi)，即此已可見保護地方之嚴。即有兵變情事或突然暴動，亦不致陷于泊血慘劇，玉石俱焚。若同安縣泉州城等處，連日血戰(zhàn)，損 傷財產(chǎn)生命無數(shù)之現(xiàn)象也然。則廈地數(shù)日來人心惶恐萬狀，且閉戶關(guān)門，幾乎市人自欲停止貿(mào)易者，豈非無故自擾乎。

自漳城不守風傳后，退兵來廈者舟車兼程，幾乎堆滿廈地，雖有城內(nèi)及兩炮臺之消納，而散處于各街各廟者尤指不勝屈，但見分配上 輪赴申者紛紛而去，不知若干名也。而傷兵運廈治療者亦紛紛而至，因此人心益形惶恐。日來凡在城內(nèi)居民及與軍隊附近之家居者，相率搬 赴外街棲止，以作避難之計，更有托庇于各洋商范圍者，又有過江寓嶼避居公地者，亦不乏人。此人民近日避難之現(xiàn)象也。

九月三日起凡有漳碼等風帆船到廈者，關(guān)中阻其近岸，即廈地開往漳碼之小輪及貨渡亦不由廈出發(fā)，聞火車搭客亦有所取締，儼然陷于交通斷絕之現(xiàn)象。廈地柴米向來仰給于漳屬各縣，近以戰(zhàn)事緊急，交通不便，加之避難到廈者聚增數(shù)萬，合駐廈各兵而統(tǒng)計之不知增加幾多人口，來源既告缺乏，銷途又復增長，因而柴米兩項昂貴異常，聞柴價每元僅售五六斤，米每元僅售十三四斤，亦向來所未有也。

九月一日起市區(qū)動搖日甚。每日貿(mào)易不敢照常洞開鋪窗排列貨品，偶喧嘩之聲立即紛閉店門，大有草木皆兵之勢。至于錢莊當鋪則已停止貿(mào)易，間有旅行到廈須待典質(zhì)以資費用者，尤覺進退維艱。

戰(zhàn)事緊急戒嚴令下后，日夜梭巡，上燈之后市區(qū)行人不敢來往，日間亦冷淡異常，如綢緞店、雜貨店、磁器店暨一般商店，莫不減少貿(mào)易。倘秩序不速恢復，商界苦況益不堪言矣。

近因內(nèi)地避難人民多攜眷遷往鼓浪嶼為安樂窩，故日來該處有人滿之患，而領(lǐng)事團亦匪徒潛伏，為害匪輕，特商請英國戰(zhàn)艦兵隊上陸保護。三號早即由該艦隊長帶領(lǐng)艦兵三十名，會同工部局印捕及中國警察多名，游行鼓浪嶼各要隘街巷，巡視一周，至下午四時該艦兵仍回該艦。翌日，海后英祖界如島米海關(guān)邊及徳記行邊均用石塞住，又有英海軍二十余名分守各路要害，以昭鄭重。

攻粵左翼司令臧致平奉飭移兵回廈，計由福坤、福寧、福豐運送艦載到約共千余名，現(xiàn)辛桂芳團部駐扎廈港，余則分駐城內(nèi)大公館及道署。李總司令以該軍轉(zhuǎn)戰(zhàn)黃崗，極為勞苦，特給每連豬肉若干，酒菜若干，以資犒賞。聞臧氏擬于六日督率所部向某某等處進攻，為收復漳州之笫一步。

廈門李總司令以散軍退至廈地日見繁多，若不設(shè)法遣散，實于地方大有關(guān)系。因于本月四號命令該敗兵配輪運赴上海，遣散歸籍，以保安謐，計共一千五百名，散銀六千元，即由該局長宣布。不料軍人中有不服遣散者在演武亭與軍官沖突，開銃鬧事，以致廈港居民商鋪非常恐慌，紛紛閉門，聞受傷者八名，隨由軍署派軍馳往彈壓，方免釀成事端。外間所傳因賭鬧事，即此傳聞之誤也。

禾山各鄉(xiāng)社自將軍祠起至后院等處止，于本月四號由李督派軍五百名，令思明縣帶往駐扎要地，籍保地方。而一般鄉(xiāng)民則誤認為禾山劃作線，甚行恐慌，相率搬移，以避其禍矣。（1918年9月12日）

圖3：《廈門附近戰(zhàn)地略圖》（《申報》1918年10月13日）

童保暄于9月14日乘海輪從東山抵達廈門。遭遇連續(xù)失利，現(xiàn)又孤守一隅，童郁郁不自適。以后的日子主要靠習字、讀書來打發(fā)，有時也觀賞觀賞島上的風光。他在日記中記錄道：

民國八年十月初一日

上午六時起，八時半同張、孔兩秘書游虎溪巖與白鹿洞。在白鹿洞少坐。白鹿居山之陽，虎溪巖居山之陰，一路可通。虎溪巖諸石頗奇?zhèn)ィ茁苟磩t一望遼闊，廈碼街市盡在望中。……

民國八年十月初二日

……旋赴鼓浪嶼訪于海軍司令處．坐談時許即返棹。鼓浪嶼為廈碼小島，為各國領(lǐng)事住所，居住此者多富戶，道路清潔，房屋整齊，與廈碼大不相同，亦見我國人自治之不如人也。……

民國八年十二月廿九日

……午后一時同林百<伯>常、張仲純、孔遜父諸友游萬石巖。萬石巖為余司令部對山約三里許，廈島諸山均以巖石取勝。未抵萬石巖，為象鼻峰，一巖壁立朝天而群巖和，初見之，覺悚然奇觀。轉(zhuǎn)一崗，即萬石巖寺，前橫一小溪，群石駕其上，構(gòu)為小橋，水聲泠泠自石中出。久在戎行，見此心為一快。在寺內(nèi)少坐，四壁題詩甚少，絕少佳者，閩人文風不及江浙，到處見之。往上五十余步為中巖，亦一小院落．最上為澎湖陣亡將士祠，現(xiàn)剩一碑耳。再上里許為太平巖，獨對海潮，眼界較寬，然房屋半寥落，凄涼殊甚，少坐即返。……

民國九年二月初六日

……午后三時同張仲純，孔遜父游醉仙巖。出司令部約三里許．為衙署對山最高峰也。其下為醴泉洞，洞深闊各二丈余。前有小泉，故名。由洞左石<拾>級而上，為醉仙巖，廟奉有醉仙，左為天界寺，在寺內(nèi)少坐。寺后重巖壁立，高可接天，中有醒<曠>怡臺、黃亭、長嘯洞諸勝．四五青松，高古拂云。題詠以龍溪黃日紀為多。余徘徊時許．西望蒼海，波濤與夕照爭輝。左為白鹿洞、虎溪巖，右為太平巖、萬石巖諸勝，皆為兒孫矣。

回廈門以后，童部一部分兵力在灌口、同安布防。童也時常前往巡視。11月初，童視察駐守同安城的第二旅。從石潯登岸后，得到鄉(xiāng)民的鞭炮迎送。又見沿途民屋被災(zāi)，心有戚戚然。作《巡視同安》：

半年戎馬還南嶺，一夜秋潮到石潯。

稚耆載途鳴爆竹，感恩原為受災(zāi)深。

12月初，巡視灌口和深青，灌口“市面蕭條，路上行人甚少．亦可哀矣”。作《巡視戰(zhàn)線有感》

閩粵傳烽火，汀漳盡失謀。

草秋黃沒脛，月夜白當頭。

下有睢陽守，徑貼河內(nèi)羞。

街亭兵敗日，焦恨武鄉(xiāng)侯。

圖4：童保暄像

1919年3月下旬，童保暄檢閱第一團，感寒發(fā)疾，醫(yī)治無效，于5月23日14時病逝于廈門。幾日后《申報》披露“童葆暄病歿”消息：

駐廈浙軍師長、援粵副司令童葆萱自饒平退回廈門以來，治軍尚嚴，惟童上年本有嘔血病，業(yè)已治愈。日前因赴白鹿洞山麓之頤園與道尹陳培錕之宴飲過度，致舊疾復發(fā)。遂請廈門醫(yī)生王明良、王萬朋等診治，服藥罔治。復召軍醫(yī)院醫(yī)員調(diào)治。該院醫(yī)員均系來自北方者，所施藥劑與廈門氣候不合。病益加劇。至五月二十三號下午，遂卒。年僅三十三。其父已七十余歲，亦在廈。其母則在浙江原籍。當即電告。其母于二十七號抵廈。每日購冰百磅貯于床下，并由軍醫(yī)員針以藥水，使免腐變。至二十六日號始由鼓浪嶼買就棺木，于二十七號下午入殮。其逝世之日，廈門各領(lǐng)事署及各關(guān)均為下旗志吊。所部軍士不日亦將開吊。據(jù)另一消息云，駐廈門童葆暄軍向與呂公望有所接洽，因欠餉未曾索到，是以不即宣布自童氏故后各軍借索餉為名，群起暴動。有一部分已犧牲餉項，攜具軍械投奔陳肇英部下。一部分尚欲俟欠餉索到再行南歸。潘代市長聞此消息，已先電請參謀長某竭力維持，如不能恢復原狀，則廈門又起一番風云矣。（《申報》1919年6月1日）

不過也另有負面?zhèn)髀劊?/span>

童軍在勝利之下，本抱有更大的野心，忽而遭到上述挫折（指陳肇英投南和軍械被劫），不得不退回廈門，當然這時情緒是萬分低落的。杭州方面童的舊友，為想代他解悶起見，把和他有舊關(guān)系的陸小姐為他娶來，陸小姐這時已是中年寡婦，有幾分姿色，他們化了重大代價，把她送到廈門，與童作妾，但童的大婦已先來廈門軍次，性情暴躁， 當然不能兼容，這實在反而增加了童的煩惱。童只得多方設(shè)法，把陸小姐私下安居于鼓浪嶼島上，一面欺騙大婦，說是已把陸小姐送回杭州，自己就隨時過江到鼓浪嶼與陸小姐歡敘，半夜三更，就要回到廈門軍次與大婦見面，總說是在外面公忙，所以遲遲回寓。這樣童保暄縱情女色，不久，就以半夜時常過江，受了風寒侵蝕得病，在廈門軍次死亡了。（梅瑩《浙軍第一師“援閩”回憶錄》）

第三團的團副斯道卿（資深）在他的回憶錄中也有類似說法：

童師長住在廈門，密派親信趕到杭州迎接從前曾經(jīng)戀愛過的陸小姐到廈，童的太太在家鄉(xiāng)得悉童在廈娶妾的消息，馬上趕到廈門與童大鬧而特鬧，一定要驅(qū)逐這一個陸小姐，弄得一所師長公館日夜不安，不久童遂因氣而死。（《浙軍十八年的回憶錄》）

童保暄的死，也可謂備享哀榮。北洋政府追贈陸軍上將銜，照上將陣亡例安葬。四年后又在杭州西湖的葛蔭山前建立專祠，名儒章太炎（炳麟）撰《童師長祠堂記》。記中言及出征廈門，道：“明年又以長官令出師廈門，西略廣東至饒平，時以為有功授勛四位予寶光大綬嘉禾章，君獨郁郁自傷，老不就。明年五月歿于廈門軍中。”

袍澤故友各撰挽聯(lián)以寄哀悼，福建省長兼督軍李厚基的挽聯(lián)道：

話生平是武侯叔子一流，久稱儒將，閩海訂深交，曾共干戈經(jīng)患難；

奪我公于救國用兵之日，正在英年，錢江歸毅骨，早垂勛業(yè)壯山河。

童的沙場對手、已同孫中山反目的陳炯明也有挽聯(lián)：

閩海觀兵知公能將；

峴山墮淚為國悼材。

圖5：童保暄墓（網(wǎng)絡(luò)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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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簡介：劉瑞光，廈門人，筆名海峽問史，曾貢獻于教育界，現(xiàn)悉心精研廈門文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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