蕭春雷：沒有祖靈的南靖土樓
南靖的土樓里沒有祖靈，只有神靈。
看過閩西南地區(qū)許多土樓，知道院子里都有間祖堂。祖堂是土樓內(nèi)最重要的公共空間，如果是圓樓，往往位于圓心位置，或者正對大門的開間。許多著述稱，祖堂供奉祖先牌位，土樓家族往往于此祭祖、議事和舉辦紅白喜事，相當于祠堂。
元旦去南靖書洋鎮(zhèn)河坑土樓群，看到幾座土樓的祖堂里只供著一尊觀音，我順口問道：“咦，怎么沒有祖宗牌位？”
“祖宗牌位都在祠堂里，這里只供觀音。”陪同我的導游是約70歲的張周應老人，他現(xiàn)在還住在一座土樓——春貴樓——里。他的回答很果斷。
“不可能。”我吃了一驚，“我看過永定、平和、華安、南靖上百座土樓，讀過無數(shù)土樓的文章，大家都說土樓人在祖堂里祭祖。不然為什么叫祖堂？”
接下去，我進入河坑的每一座土樓，都直奔祖堂，但每座土樓都差不多，祖堂里只供一尊觀音像，沒有祖宗靈位，沒有神主牌。我試圖回憶從前看過的土樓，腦子里一片模糊，這時才感到，自己似乎從來沒有認真觀察過祖堂里到底供著什么。印象中，有幾座永定土樓的祖堂好像是有祖先牌位的。
“會不會你們河坑比較特殊？特別崇拜觀音。也許其他村子不一樣。”我說。
“我們這里都一樣，你去看塔下、田螺坑的土樓，大家都拜觀音。永定也一樣。我們客家人，都不在土樓里祭祖。祭祖去祠堂。”張周應說。
“我看過永定的祖堂，好像有神主牌，還有祖宗畫像……”
“有一種可能，他們沒有祠堂，所以把祖宗牌位暫時放在那里，就像有些人家把父母親遺像暫時掛在家里一樣。”
“那為什么叫祖堂？祖堂就是祭祀祖先的廳堂。如果只敬神，那就要叫神堂。”我說，“你們本地話怎么稱呼那個廳？”
他用客家話說了兩個字，我聽懂了，是“天廳”。原來，南靖客家人并不說祖堂，是我自己先入為主搞錯的。
從建筑的本來意義看，位于房屋中心的廳堂，是家人共有空間，用于議事、會客等重要活動。但古人認為，一座房屋的居民不僅有生人，還有神明和祖先——人死為鬼，但血族之鬼并不可怕，他們會在冥冥之中保佑自己的子嗣，是家族的保護神。朱熹說：“君子將營宮室，先立祠堂于正寢之東。”正寢即廳堂，可見早期祠堂是設(shè)在廳堂的，廳堂兼有祖堂的意義。明清以后，絕大多數(shù)家族在外面起建獨立的祠堂，祖靈才有專門的居所。
我想起自己從小住過的泰寧長興蕭家大厝。每逢年節(jié)，父親就寫一張“天地君親師位”的紅紙，貼在廳堂神龕正中，再寫一張“蕭氏歷代先祖昭穆之位”的紅紙貼在一旁。神靈、祖靈聚于一堂。初一十五，母親則點三支香，盛滿飯菜供在神龕前。這就是古人說的家祭吧。長興蕭氏人口太少，建不起自己的祠堂，若要祠祭，就要等到清明節(jié)掃墓，趕去另一個村子的蕭氏宗祠進行。若按張周應老人的說法，家祭是祠祭的無奈替代，似乎也有道理。
因為心存疑問，我后來看田螺坑、下版寮、塔下、石橋等村落的土樓時，特別認真觀察它們的天廳。無一例外，都供奉觀音神像，沒有祖宗牌位。裕昌樓（俗稱東倒西歪樓）更直接命名天廳建筑為“觀音堂”。順裕樓是南靖最大的圓樓，天廳里只有觀音像，樓民張?zhí)煜榘迅改傅倪z像掛在自家客廳里，他說從沒人在天廳祭祖。總之，我看過的書洋鎮(zhèn)三四十座土樓，毫無祖靈落腳的地方，與其稱天廳為祖堂，還不如稱觀音堂。
何葆國是南靖作家，寫過無數(shù)關(guān)于土樓的文章和小說，我在梅林鎮(zhèn)長教村見到他時，抱怨說：“你們這些土樓專家的文章誤導我了。至少南靖客家土樓的祖堂不是祖堂。”他聽我說了經(jīng)過，也很驚訝：“真的嗎？我沒太注意這問題。可能你看的還不夠多吧？我記得也有祭祖的。”
在座還有一位姓簡的朋友，是梅林一座土樓里長大的，母語為閩南方言。他說他們的土樓里也敬觀音。我問他那間供觀音的大廳閩南話怎么說。他說叫“廳堂”。
我說：“你看，在本地話里，天廳或廳堂，都與祖先崇拜無關(guān)，不能說祖堂。在土樓里祭祖是例外。南靖的土樓里沒有祖靈，只有神靈。”
有一種觀點認為，人、鬼、神殊途，不可混居一屋，所以有條件的時候，應該另建祠堂安置祖靈，建寺廟安置神靈。如此說，民居里不設(shè)祖堂，反而是一種進步，大家都活得更加輕松。誰喜歡被列祖列宗那雙永不疲倦的眼睛整天盯著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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